凌晨四點,我的子宮開始收縮,這一次我知道是真的了。經歷了整整三天的假性宮縮,我很清楚感受到這次不一樣。
從床上坐起來,我開始計時,搖醒一旁熟睡的準爸爸,兩個人都興奮不已。產程開始了,親愛的寶寶,我們要迎接你來到這個世界上了。
康妮很快地接起電話,一如往常的冷靜沉著,表示會在三十分鐘內抵達我們家。
陣痛的感覺如浪潮般襲來,好在潮起有潮落。每當陣痛來臨,可以感覺到一股能量的累積,在腹部深處愈來愈緊、愈來愈強烈,達到頂峰後,溫柔又緩慢地褪去。
這股能量是肌肉在準備寶寶,把寶寶擠到正確的位置,也是提醒:小寶貝呀,我們要去見爸媽囉。想起以後,我不再感覺害怕,沒有任何的不安,只專注眼前,身體與寶寶的第一次合作,一定會合作無間的。
我滿懷期待,同時相當感激,懷孕九個月,肚子大得像企鵝,路都快走不動,終於要卸貨了。
康妮在預計的時間抵達,請我在沙發上平躺,內診確認,已經開了一指。那一刻,我與你爸爸,還有助產師康妮,堅定且慎重地向彼此點點頭,接受挑戰,要平安順利地把你生出來。
「三個小時後再打給我」,康妮說。
有別於台灣有產兆就自己去醫院,甚至可以挑選時間催生,在荷蘭我學會臣服,因為凡事都由不得我,助產師決定什麼時候出發,不能預定醫院,非醫療因素也不得安排剖腹。曾經有朋友找不到可以去的醫院,必須開車前往三十分鐘遠的隔壁城鎮,到了之後沒有空的產房,還得忍著痛待在等待室中,最後是丈夫在醫院走廊大發雷霆,才終於要到了產房。
康妮離開時天色還是暗的,據說百分之九十五的產程都會在凌晨啟動,因為那是我們最放鬆的時刻。然而,光是啟動沒有用,最好還要全程保持放鬆,因為人一旦緊張害怕就會開始分泌腎上腺素,可是腎上腺素是催產素的敵人,彼此不共存,互不相見,沒有了催產素,產程就可能延遲。
我倆決定回去補眠,黑暗中依偎在床上,已經好幾晚沒睡好了,疲憊昏睡中隱隱約約地感受著宮縮的規律與持續。我深深地呼吸,在每一次的肌肉收縮達到高峰時告訴自己專注,呼吸。
就這樣,身體穩穩地,沉沉地放鬆著,半夢半醒之間,啵的一聲,羊水破了。
我發誓我真的聽到了聲音,像一顆水球一樣,嘩啦嘩啦地流出,毫不掩飾,毫不害羞。我從床上彈起來,瞬間慶幸保潔墊是防水的,同時竊笑自己這幾天的疑神疑鬼,還以為內褲有些溼溼的就有可能是破水。
只過了兩個小時,但我還是馬上打給康妮,告訴她羊水破了,她再度趕來。
這時宮縮的力道增強許多,每一次的波段頂峰幾乎像刺激到腦部般尖銳,令人難以忍受。康妮要我平躺在沙發上,好幫我內診看看開指的進度。我像一條鹹魚般翻來覆去無法安定,陣痛愈來愈頻繁,看似最不費力的平躺變成一個最難維持的姿勢。
一陣強烈的宮縮,我從沙發上翻滾到地上,吐了出來,還好胃是空的,怎麼吐都只是水。
「五公分」,相當於兩指半,康妮說。
「我們可以出發了,要去生產中心還是醫院?」
雖然萬事不由己,但要在哪裡生,要用什麼樣的減痛方法,選擇倒是很多。
生產中心沒有醫生,由助產師負責接生,物理止痛,可以吸笑氣,也有浴缸可以水中生產,通常布置成舒適昏暗的房間,仿造家的放鬆感;醫院可使用藥物止痛,到了醫院就會由醫生接手接生;除此之外,荷蘭也有很多人選擇在家生產。
原本我想去生產中心,因為害怕既定印象中的「醫院」,又白又亮的日光燈管、刺鼻的藥物與消毒水味、人來人往的忙碌與吵雜、此起彼落令人心慌的儀器聲,這一切在我眼中都不利於生產,與我理想的環境背道而馳。
但此時此刻,已經趴在地上吐的我更害怕去了生產中心之後改變心意,想使用藥物減痛。我決定去醫院,打嗎啡。
很幸運地,離我們家最近的醫院有空房,康妮開車載我們前往,一路上我仍然得專注著呼吸,才能不讓自己被疼痛駕馭成為靈魂散落滿地的瘋婆子。
迷濛間,我們抵達了 OVLG WEST,這一帶最大的醫院,大廳空無一人,完全不像我以前認知的醫院車水馬龍的樣子,非常寧靜。
你爸爸替我推來了輪椅,很快地穿過電梯、走廊,來到產房安頓了下來。
這比我想像得還要快速且平靜。早上十點,產房的窗簾闔攏,只開了昏暗的小燈,你爸爸記得我的叮嚀,特地在一面牆掛上了我們從家裡帶來的氣氛燈,用 BOSE 無線喇叭播放冥想音樂,還從家裡帶來了我的枕頭,在一切能力範圍內可做的,把這個房間布置得舒適放鬆。
醫生是一個說起話來令人感到專業又安心的年輕女生,她向我解釋接下來要做的事情,告訴我可以選擇打無痛分娩或是嗎啡,上過五周產前先修班的我早已選好了。接著我躺在床上,頂著一個大大的肚子,讓他們替我綁上胎兒心跳監測器,一切都很溫柔,很安靜。
我沒有意識到產房裡所有儀器都小聲到幾乎是靜音的狀態,只有舒服的冥想音樂,我握著嗎啡劑量的按鈕,漸漸地睡著又醒來。你爸爸在產床的左側握著我的手,和我一起睡著。
接著我被一股強烈的便意叫醒,我告訴護士我可能想排便,她說也許是來到產程的第二階段了,我說,不,我真的想,大便。
回想起來,這也許是整個生產過程中最難熬的一個篇章。這時的宮縮既強烈,間隔時間又短。不同於打無痛分娩,打嗎啡可以下床走動,也仍然感覺得到疼痛。走路去洗手間時,每當陣痛來襲,我就待在原地不動,像玩一二三木頭人般幽默。從產床到洗手間的距離大約十步,我花了十分鐘才走到。
在馬桶上又是另一個故事,好想大便,激烈宮縮,感覺整個人的腹部經歷著無比複雜又強烈的神經交錯。好不容易,真的擠出了幾條,雖然滿頭大汗,但我大鬆一口氣,現在擠出來,總比待會和你一起出來好。
醫院的醫生和護理師都非常懂得撫慰人心,不停告訴我說一切都是正常的,即使小嬰兒出世的瞬間和一些屎尿混在一起,也不用擔心。
下午三點,我告訴醫生我有「推」的感覺了。她們停掉了嗎啡,我的思緒變得清晰,腹部往下推的力量愈來愈強烈,醫生教我怎麼呼吸。就是現在,經過了十一個小時,生產的最後一個階段開始了。
生產的最後一個階段開始
醫生要我在宮縮來臨時閉氣,把氣往下推,肌肉的感受很強烈,我感覺臉紅脖子粗,好像在舉很重的槓鈴,我甚至忍不住大叫。場面和我想像的溫柔優雅完全不一樣,當你的頭來到門口時,就得開始減緩你出來的速度,這時我們改變呼吸方式,像狗狗般喘氣,以此減緩肌肉的力道。
沒想到連控制速度都非常難,我感受到整個腹部都想用力向下推,那是一種很自然、毫不費力的用力。著冠的感覺是火燒般的炙熱,要緩緩地把肌肉撐開,讓一個小生命從產道中順利出生。
我的生產團隊像我遇過最團結一心的啦啦隊,她們喊著我的名字,說:
「Mika!加油!」
「Mika!快要成功了!妳可以的!」
頭出來了,她們說,再用力最後一下。
一、二、三、Push!
原來頭過身就過是這個意思呀。
親愛的寶寶,我感覺你從我的身體中滑出來,那一瞬間,這個世界上多了一個寶貝,因為你,我們成為了母親與父親。
生產團隊把你放在我胸口,剛出生一秒鐘,還血淋淋,溫溫熱熱,聞起來像內臟的你。同時專業迅速地擦去你身上的液體,把你包裹在毛毯中確保溫暖。
肌膚之親,他們說這是無價之寶,讓剛出生的嬰兒躺在母親身上,感受母親的溫度、氣味與心跳,會讓寶寶感到安全,知道來到這個世界上不是孤單單的一個人。
我們都哭了,感動得淚如雨下。
我從來沒想過成為母親是什麼感覺,整個孕期都緊張不安得不得了。我害怕我做不好,害怕到曾經想逃跑。但這一刻,擁你在懷中的這一刻,你水腫的小臉臉和一雙還看不清楚的瞇瞇眼貼在我的胸前,這世界已經沒有什麼其他更重要的了。也許是大量的催產素在作祟,這一刻我知道我已經深深地愛著你,我知道從今以後,我的首要任務就是保護你,陪你長大。
醫護人員靜靜地收拾、替我縫合,一切好像一場夢。他們請你爸爸脫掉上衣,換他和你肌膚接觸,我喜歡在荷蘭這裡人們平等地對待父職與母職的態度。
你出生時沒有像電影裡那樣哇哇大哭,而是哇了一聲,然後安靜地躺在我懷裡,你自然地尋乳,一切都是這麼跟隨著大自然天性地發生。
康妮雖然交接給醫生,仍在最後一刻趕回來,參與了寶寶的出生。
我看過很多生產故事,大部分都讓我愈看愈害怕,但我很滿意我們共同寫下的這一章。即使過程是激烈的,我卻從未感覺如此有力量,從未認知到身為女性,我們的身體是這麼的神聖。我的內心感到全然地平靜、和諧,彷彿三生三世受過的傷,都被療癒了。
這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。
「真正成為了一位母親後我才知道,母親是我新收到的角色卡。那些我已經闖關過的其他領域,也不會因此而消失。」
圖文提供/《練習在一起》時報出版
整理/編輯部
刊頭照片/嬰兒與母親資料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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