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討厭自己的孩子為什麼要道歉?成為「母親」就一定要無私充滿愛?

討厭自己的孩子為什麼要道歉?每一個透過女人的身體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孩子,在懷孕過程改變了母體的免疫反應、帶來荷爾蒙的不適、壓迫骨盆、推擠腸胃、彎曲脊椎、壓縮胸腔...為什麼對於一個撕扯自己內臟、改變自己身體、佔據自己生活的另一個人,必須充滿愛?
討厭自己的孩子為什麼要道歉?成為「母親」就一定要無私充滿愛?

 

《抱歉,我討厭我的孩子》是一部帶來很多衝擊的作品。不僅僅是書名,內容更是沈痛赤裸的衝擊。

但是,討厭自己的孩子為什麼要道歉?每一個透過女人的身體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孩子,在懷孕過程改變了母體的免疫反應、帶來荷爾蒙的不適、壓迫骨盆、推擠腸胃、彎曲脊椎、壓縮胸腔;順利的,擠開膀胱與直腸,把陰道擴張到難以想像的尺寸、撕裂會陰部的組織與皮膚,導致持續幾天的會陰腫脹、排尿困難,甚或終生的漏尿與脫垂的生殖器,迎來一個不斷需索乳汁與二十四小時不間斷關照的生命;不順利的,在先進醫療的年代,由利刃割開皮膚、劃開脂肪、撕裂腹腔筋膜、扯開肌肉與腹膜、切開子宮,掏出那個用疼痛折磨了女人幾十小時的小生命,而若在缺乏醫療的年代,則很可能直接把那女人一起帶進死亡。

為什麼對於一個撕扯自己內臟、改變自己身體、佔據自己生活的另一個人,必須充滿愛?

因為那是母親,以及她所孕育帶來的生命嗎?

而母親這個身分,不就是成立在那個折磨與改變她人生的生命,呼吸了第一口空氣的那一刻嗎?

或許在知識、教育、經濟支持與避孕和計劃生育的年代,我們可以假設多數的女人是在充分認知與規劃的情況下,心甘情願讓那個影響她身心一生的生命,成為她終生的責任與牽掛,但是,難道就沒有許多女人,是在不明究理之下、無從選擇的,迎來了影響她一輩子的那個生命嗎?這樣,她們有具備了什麼特殊生理與精神機轉,讓她們依然心悅誠服嗎?依然滿懷愉悅嗎?保持無怨無悔嗎?

我並非要說生孩子有多可怕、多負面,而是,我們的社會與文化美化了多少母職的想像,而不願意承認進入母職的女性有多少衝突與矛盾,和無奈或困惑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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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旦女人全面承認擔任母職是負面的、感到失落的、後悔的,那不就打破了數百年來對於女性先天愛孩子、有耐心、願意犧牲奉獻的假設了嗎?

以色列性別與社會學研究學者Orna Donath的著作《Regretting Motherhood》(《後悔當媽媽》,光現出版,2016)訪談了不同年齡、婚姻狀態與階級的婦女,讓她們說出對於自己擔任母職(motherhood)的感受,尤其她們「是否後悔」;這樣的研究與訪談為何讓人感到恐懼或焦慮?一旦女人全面承認擔任母職是負面的、感到失落的、後悔的,那不就打破了數百年來對於女性先天愛孩子、有耐心、願意犧牲奉獻的假設了嗎?後面沒說的是,「如果她們不再願意擔任母職,怎麼辦?」「如果她們不再提供無限量的親職服務與關愛陪伴,可怎麼辦才好?」「如果她們也像醫療照護、高齡照護,專業化且計價,那還得了?」

不是要斤斤計較母親對於孩子的陪伴變成論件計酬或小時計費,而是當多數勞務與照護工作都被視為有償的職務分工時,母職卻永遠停留在只有母親節的時候被稱讚「感謝母親無私的付出」,這從未被視為一種剝削或者勒索。

承認「母職」是充滿挫折、是犧牲許多自我、壓縮自己需求的,是否就會帶來女性的全然「叛變」?──我認為不會。但是那才能讓社會與家庭願意承認和重新看待,應該給予擔任母職者多少支援、多少協助、多少實質的誘因,不論經濟上或是制度上,以及,與擔任母職者討論,這工作的暫停與終止時程。

我的書《診間裡的女人1、2》(鏡文學出版)出版之後,獲得許多女人對於生育壓力與生殖角色的共鳴;我相信《抱歉,我討厭我的孩子》也會讓非常多女性想起自己或身邊的親友,曾經歷過對於性、懷孕分娩、生育壓力以及對女性的各種性別不平等的感受;尤其在本書中,無論是青春期女孩對性的探索與其所受的污名、對未成年懷孕的無助與其所受的責難,還有進入婚姻擔任母職的壓力、禁錮與互相爭奪資源,以及亙古以來重男輕女觀念之下的悲劇,都有非常深刻的描述,這些描述,字裡行間都讓人感到非常疼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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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性在生殖議題上,彷彿總是個缺席角色,或是個隱身的幽靈。

但是男性在生殖議題上,彷彿總是個缺席角色,或是個隱身的幽靈。所有女性的生殖,男性都是必要角色,即使科技協助下,或許不再透過身體交媾的行為,但也必須有來自男性的生殖細胞;而台灣的人工生殖法規定,要接受人工協助生殖技術,必須是合法夫妻,也就是說,不論是透過自然或人工,「被接受」的懷孕,必須在「男性合法的參與」之下。

不論是人工協助生殖技術允許施術者的「合法男性」,或是台灣普遍對於男女結婚生育用「修成正果」的形容,其實都證實了《抱歉,我討厭我的孩子》書中青少女非預期懷孕所承受的指責壓力,因為那不是「被允許」發生關係之下的產物。我們的社會非常支持與肯定「以生殖為前提」的性,但是這個性被允許發生的前提,是年齡、身分和時間都受社會與家庭所認證;我在參加婚宴時常常覺得很有趣,眾人不分老少,聚在一起祝福一對男女「早生貴子」,說穿了不就是公眾在儀式中一同允許他們在當晚之後進行「以生殖為前提的交媾」嗎?尤其具有已婚身分之後的女性,周邊的人赤裸而且充滿「善意」的「關懷」她:「有沒有好消息了?」「是不是有什麼困難?」「要不要去檢查看看?」說起來,是直接探問她在私領域的性交行為,如此直接且公開的對於某些樣態條件下,性交頻率的確認。

老實說我無從得知,男性在他的群體中,是否會這樣不禮貌地被探詢、被假設、或被要求,但男性在性事的積極主動,是被允許的,甚至連「難以克制衝動」都被認為「需要體諒」;青少年的性探索之後的生育問題、婚姻中生育責任的壓力,男性似乎比較容易逃脫、可以躲避。《抱歉,我討厭我的孩子》的女人,不論是非預期懷孕的青少女,或是婚姻中進入生育責任的已婚成年女性,承擔的巨大壓力、甚至羞辱,我相信女性讀者多數能夠感受,因為那幾乎刻畫在台灣女性的生命經驗中。但是男性呢?書中的男性,不論是探索與掠奪身體的男性,或是自己的妻子在窄小家庭關係中折磨與痛苦的男性,彷彿沒有受到一絲壓力,不需承擔一些責任,與他們沒有一點關係,只要最後與「女人何苦為難女人」就可以作結。

我相信本書不是故意塑造出缺席無聲的男人們,而是我們的社會中,允許男性在性與生殖責任中滑溜的躲開。如果我們在讀完這部赤裸沈重的作品之後,覺得有所共鳴或憤慨,我認為我們都必須開始讓男性在生殖責任與討論中,出現他們的身影,而不再是個透明的幽靈,看著在由他們建構起的制度中,上演所謂女人與女人之間的彼此折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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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摘自鏡文學《抱歉,我討厭我的孩子》推薦序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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